趙孟頫對《楚辭》的圖像呈現(xiàn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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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室貴胄趙孟頫“以承平王孫而嬰世變，黍離之悲，有不能忘情者，故深得騷人意度”（邵亨貞《蟻術(shù)詞選》），以“香草美人”之法創(chuàng)作詩文，吟詠情性：用“春風(fēng)不披拂”“含英在中林”的“青青蕙蘭花”作比，抒寫“胡能見幽心”的不遇之悲；借“美人在何許，忽若阻山阿。攀條弄白日，常恐歲蹉跎”之事象，寄托“恐年歲之不吾與”的憂生之嗟；假“霜風(fēng)何凄厲，蘭蕭同枯萎”起興，傳遞因“眾女嫉蛾眉”“俯首無所訴，菹醢聽所為”而生的幽怨之情；遂使其文學(xué)作品呈現(xiàn)出“紹騷”韻致。而在其最為世人所稱譽、推許為元人“冠冕”的圖像創(chuàng)作中，也能見出“靈均余影”：他揮毫潑墨，涂抹丹青，書《離騷》《九歌》，寫《漁父》《遠(yuǎn)游》，繪《屈原像》《九歌圖》《西洞庭圖》《東洞庭圖》，畫《蘭蕙圖》《竹石幽蘭圖》，運用多種藝術(shù)樣式對《楚辭》進行圖像呈現(xiàn)，使得其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展現(xiàn)出別具深意的楚騷情懷，既增加圖像作品的文化底蘊，又豐富了中國古代《楚辭》文獻的內(nèi)容，具有多重意義。
眾體兼擅的趙孟頫，曾以楷、行諸體，書寫《離騷》《漁父》《九歌》《遠(yuǎn)游》等文辭。據(jù)清張照《石渠寶笈》卷一載：順治十六年（1659年），皇帝“節(jié)臨趙孟頫書《離騷》凡八則，計十七頁”，則趙松雪當(dāng)書寫有《離騷》的部分詩句，故方能為順治帝所本。又據(jù)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(shù)博物館藏趙孟頫《九歌圖冊》、臺北“故宮博物院”藏趙孟頫《九歌圖》可知，孟頫曾行楷書《漁父》《九歌》文辭。復(fù)據(jù)陸心源《穰梨館過眼錄》卷二載：趙孟頫有行書《遠(yuǎn)游》卷，白麻紙本，堅潔如素，凡三接，八十八行，行十二至十四字；拖尾有錢應(yīng)溥、唐翰題等跋文，謂此卷“首末千百言，無一懈筆，轉(zhuǎn)換處篆以籀法運之，視公他跡，尤奇特”，極為推許；此卷在元時為句曲外史張雨庋藏，后流入建康王氏家，至清時，相繼為沈旦華、唐翰題所得，后又經(jīng)程文葆、曾樸、李葆恂、奎濂、朱汝珍等觀覽題簽，今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，為人們直觀感知松雪“上追二王，后人不及”的精絕書藝提供物質(zhì)依憑。
“畫入逸品、高者詣神”的趙孟頫，也以冊頁、手卷、立軸等形制，用白描、設(shè)色之法，繪制屈原肖像，摹寫《九歌》詩意詩境，圖畫南楚東西洞庭形象，勾勒《離騷》香草狀貌，創(chuàng)作出異彩紛呈的《楚辭》圖像作品。
大德九年（1305年）八月，趙孟頫于所繪《九歌圖》卷首畫屈原立像：隆額高鼻，毫眉稀須，面容清癯，其頭束緇撮，身著交領(lǐng)大袖袍，雙手?jǐn)n袖中，側(cè)視前方，若有所思，目光平和而堅定；不似《漁父》篇所謂“顏色憔悴，形容枯槁”者，與后世畫家如陳洪綬等所繪之屈子亦不類，具象呈現(xiàn)出宋、元時人對屈原容貌的理解與想象。
《楚辭》諸篇中，趙孟頫于《九歌》尤為眷懷，曾屢屢將之繪為圖像。其中，有予《九歌》諸神以整體圖繪者，如大德三年（1299年）八月，孟頫以設(shè)色之法，繪東皇太一、云中君、湘君、湘夫人、大司命、少司命、東君、河伯、山鬼、國殤共十神形象于絹帛上，筆法精妙，種種入神，令神之豐容、儀從，盡展于畫幅之中。觀者展玩一過，但覺云為之屯，煙為之搖，黿為之泳，豹為之翔，恍恍惚惚，隱隱邈邈有不可遍視者，故明景泰（1450—1457年）時人顧亶嘆曰：“神哉技至此也！”大德九年（1305年）八月，孟頫楷書《漁父》《九歌》十篇文辭，筆畫精嚴(yán)，無一懈怠落凡，風(fēng)神秀健；復(fù)以線描之法，繪屈原像及《九歌》十神，其所繪人物有貴而尊嚴(yán)者，有綽約神仙者，有魁梧奇?zhèn)フ撸性幑挚刹勒撸砸妭?cè)出，各極其妙，而筆力飛動，神情如生，明人蔣如奇（？—1643年）將之譽為“稀世寶”。延祐六年（1319年）四月，孟頫應(yīng)夏七提領(lǐng)之請，于絹帛之上楷書《九歌》十一篇，線描前十神之形象，其中東皇太一裹甲執(zhí)弓矢、訾裂髯張，而東君冠服手板、從以擁劍侍從，與詩意不符，或為后人誤裝所致。
亦有取用《九歌》部分詩句蘊意，予以圖像呈現(xiàn)者，如孟頫曾取意于《湘夫人》“裊裊兮秋風(fēng)，洞庭波兮木葉下”語，作《西洞庭圖》《東洞庭圖》，前圖山自右出而高，緣岸老樹數(shù)株，后圖山自左出而小，愈見湖天空曠之勢，山宗董源，水法唐人，布景設(shè)色得淡遠(yuǎn)之妙，秀潤已極，乾隆以為其“著墨無多，而湖光渺彌，傳神在氣韻間，直骎骎然度營邱前矣”。圖中各題以騷語四句：“山之凹兮水之涯，沙棱棱兮石礌礌，有美人兮如彼蘭茝，思之不來兮使我心痗”“洞庭波兮山崨岌，川可濟兮不可以涉。木蘭為舟兮為楫，渺余懷兮風(fēng)一葉。”既取法“騷體”，又化用《九歌》文辭，直接點明圖中“阻隔”之象所寄的“不遇”之意，抒寫期冀“小舟從此逝，江海寄余生”的退居之情。
趙孟頫還取材于《楚辭》香草，繪制多種圖畫。大德八年（1304年）三月，孟頫任浙江等處儒學(xué)提舉，王冕將之邵陽，遂往拜謁。孟頫取意《離騷》“余既滋蘭之九畹兮，又樹蕙之百畝”語，作水墨《蘭蕙圖》以贈之。圖繪蘭、蕙二叢，生于石隙，蘭葉交搭，向上作風(fēng)勢，蕙蕊含馨，似臨風(fēng)笑迎，諸物剛?cè)峄┭鼋粦?yīng)，極富層次感。卷首有乾隆款識，謂其于“甲子仲秋月曾臨一過”，拖尾有趙孟吁、趙孟琪、張圖南、沈原、趙淇等人題跋，謂“悠悠《離騷》意，奕奕相浦華”“玉堂云霧濕，飛下《離騷》筆”云云，在“香草美人”的傳統(tǒng)審美語境中賦予圖像與《楚辭》以直接關(guān)聯(lián)，啟發(fā)觀者思考圖中所蘊含的“無限幽貞意”。美國克利夫蘭藝術(shù)博物館藏有孟頫《竹石幽蘭圖》，繪有嶙峋疊立之坡石，左右生幽蘭數(shù)叢，蘭葉瀟灑舒展，穿插有致，花瓣隨意點簇，疏落俏麗；復(fù)綴以小竹數(shù)株，枝葉繁茂，或有斜逸旁出者，其間若有輕風(fēng)斜吹，竹葉俯仰搖曳；石隙間生幽草七、八叢，葳蕤纖柔。全圖布局勻稱平正，石以飛白，曲折頓挫，蘭竹則以草書和八分筆法，撇捺為之，靈動飄逸，含勁健于婀娜之中，充分體現(xiàn)出趙體書法特有的俊逸秀美。圖后有韓性、仇遠(yuǎn)、鄭元祐、吳克恭、昂吉、王孜方、柯九思、趙奕、張渥、章鑑等題跋二十七則，或陳說“欲尋靈均歌楚些，汨羅江遠(yuǎn)日將曛”“三閭六逸重千古，其名耿耿誰相成”等有觀圖而生的悼屈之感；或依王逸“善鳥香草以配忠貞，惡禽臭物以比讒佞”之例，謂其圖中之蘭“紉之為佩矣，如屈平終投于汨羅”，竹“直躬如矢矣，若史漁今亦且死”，而“伊誰樹二棘于其間矣，正枳棘之青蠅為白璧之所恥”，解析圖像的比興意義。
趙孟頫運用多種藝術(shù)技法，對《楚辭》進行圖像化呈現(xiàn)，當(dāng)是托物言志而有意為之者。孟頫為趙宋“帝王苗裔”，才名重當(dāng)世，卻折節(jié)仕元，故多為世人鄙斥，鄭思肖、謝枋得、戴表元等甚至與之絕交，不肯相見；為官元廷后的政治境遇又令其有“誤落塵網(wǎng)中”“宛轉(zhuǎn)受纏繞”的“籠中鳥”之感，愁來無端倪。面對此種窘境，他曾作《送吳幼清南還序》自陳心跡：入朝為官乃是“欲出而用之于國，使圣賢之澤沛然及于天下”“非茍為是棲棲也”，并書寫《楚辭》，以“眾不可戶說兮，孰云察余之中情”自慰，用“豈余身之憚殃兮，恐皇輿之?dāng)】儭弊悦悖挥忠蛴X“《九歌》屈子之所作也，忠以事君，而君或不見信而反踈，然其忠憤有不能自已，故假神人以寓厥意”（趙孟頫延祐六年本《九歌圖》自跋），繪多本《九歌圖》，具象呈現(xiàn)“空有丹心依魏闕”的不遇之悲；同時，他還取意于《楚辭》香草，屢屢圖畫深林寂寞猶芬芳的蘭、蕙，蘊清潔貞靜之志于嫋嫋幽花中，以明情志。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(shù)博物館藏趙孟頫《蘭蕙圖》中，有日本學(xué)者長尾甲題跋：“松雪仕元，貴封魏國，乃寫此幽抱孤芳之狀，豈有所托耶？”或可表明，趙孟頫《楚辭》圖像中體現(xiàn)出的楚騷情懷，已成為不同區(qū)域觀者的審美共識。
（作者：羅建新，系西華師范大學(xué)文學(xué)院教授）
